天猫电车蓝衣三部曲(电车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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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点推荐」斯蒂芬•克莱恩 _ 蓝色旅馆

蓝色旅馆

斯蒂芬•克莱恩

罗姆珀堡的华宫旅馆漆成淡蓝色,就像一种苍鹭腿上的色彩,立在哪里都很显眼。当时,华宫旅馆一直在嘶呜吼叫,相形之下,内布拉斯加白灿灿的冬日景色倒像沼泽地带一样昏暗寂静。那旅馆孤零零地矗立在草原上,一旦下起雪来,二百码外的乡镇也茫然不见。不过,旅客在火车站走下火车,必得先经过华宫旅馆,方能到达构成罗姆珀堡的那片低矮的木板房舍。无论哪位旅客路过华宫旅馆时,很难设想能不向它望上一眼。旅馆老板帕特•斯卡利把房子漆成这种颜色,足以表明他是个战略大师。诚然,在天朗气清的日了里,当横越美洲大陆的巨列快车和摇摇晃晃的长列客车打罗姆珀堡疾驰而过时,乘客望见这座蓝色旅馆都要为之愕然;那些熟悉东部红棕色和局部墨绿色的乘客,这时都要付之一笑,表示鄙夷、怜悯和厌恶之情。然而,在这草原小镇的居民以及那些自然而然地在此歇脚的人们看来,帕特•斯卡利却干了一桩了不起的业绩。

他们同那些每天川流不息地驶过罗姆珀堡的富丽列车,同那些每天川流不息地穿过罗姆珀堡的形形色色的乘客——属于不同信念、不同阶级、各谋私利的人们——没有共同的色彩偏好。

好像这座蓝色旅馆炫耀着的魅力还不够诱人似的,斯卡利每天早晨和傍晚总要跑到车站,迎接那些在罗姆珀堡停站的慢慢悠悠的列车,一见到手提皮包、踌躇不决的旅客,便迎上前去簧鼓一番。

一天早上,一辆裹着冰雪的机车拖着一长串货车和一节客车,驶进车站,斯卡利奇迹般地拉上了三个人。一位是个瑞典人,眼睛溜来溜去的,神情有些紧张,拎着一只闪闪发光的廉价大皮包;一位是个古铜色面皮的高个子牛仔,途经此地前往靠近达科他州界的一个牧场;还有一位来自东部的沉默寡言的小个子,看上去不像东部人,而且也不说自己是东部人。斯卡利可以说是把他们俘虏了。他表现得那样精灵,那样快活,那样和善,大概他们个个都觉得伺机溜走是再残忍不过了。他们尾随着这位殷勤的小个子爱尔兰人,步履艰难地走在那吱吱作响的木板人行道上。爱尔兰人戴着一顶厚厚的毛皮帽,紧紧地扣在脑瓜上,两只红通通的耳朵直挺挺地露在外面,仿佛是锡做的一样。

斯卡利兴高采烈,百般殷勤,终于把他们领进蓝色旅馆的大门。他们走进一个小房间,看上去像是个神殿,仅仅适合安放个大火炉。火炉摆在屋子中央,正呼呼地大显神威。炉壁有几处已经烧得通亮,放出黄色的光芒。火炉旁边,斯卡利的儿子约尼跟一个蓄着又灰又黄络腮胡子的老农夫玩纸牌。两人正在争执。老农夫不时把脸转向火炉后面的一箱木屑(已被嚼烟人吐出的烟汁染成黄褐色),带着大为恼怒的神气往上面吐着唾沫。斯卡利随着一阵高声嚷嚷,毁了他们的牌局,赶着儿子把新到客人的部分行李搬到楼上,自己把客人领到三盆彻骨的冷水前。牛仔和东部人用这冷水把自己擦得火红,看上去犹如某种金属的光泽。可是瑞典人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只用手沾了沾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系列的小小礼仪中,三位旅客都感到斯卡利着实和蔼可亲。他盛情惠顾他们,带着乐善好施的冲动,一个个地递着毛巾。

随后,客人来到那头一个房间,围着火炉坐下,听着斯卡利对正在准备午餐的女儿发号施令。他们以小心周旋于陌生人中间的老于世故的态度,默默沉思着。然而,一动不动地坐在炉旁最暖处的老农夫却无所顾忌,不时从木屑箱那边掉过脸来,跟这班陌生人客套两句。通常,回答他的不是牛仔就是东部人,答话虽说简短,但却十分得体。瑞典人一声不吭。似乎正在一门心思地估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别人兴许会认为,他傻呼呼地在那里疑神疑鬼,一定是做贼心虚。他像是被吓破了胆似的。

后来吃午饭的时候,他说了一两句话,而且尽是跟斯卡利说的。他自愿告诉斯卡利,说他来自纽约,在那里当了十年裁缝。斯卡利对这些情况似乎有些神驰,随后便自愿告诉他,说他自己在罗姆珀生活了十四年。瑞典人问了问当地的收成和工钱。斯卡利滔滔不绝地回答着,对方却似听非听,目光仍然在不停地扫视着一个个人。

终于,他失声笑了笑,眨了眨眼,说西部有些地区的居民十分危险。说罢便伸直桌下的双腿,昂起头,再次纵声大笑。显然,别人对他的这一表现感到莫名其妙,只能看着他,默默地纳罕。

几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前屋,只见两扇小窗户外面呈现出一片漫搅的雪海。狂风张开巨臂,包抄猛扫,企图搂住漫天的雪花,却是枉费功夫。门柱像个一动不动的凡人,脸色苍白,被狂风的淫威吓得呆呆的。斯卡利以激越的声音宣布暴风雪的来临。蓝色旅馆的顾客一个个点燃烟斗,摆出一副男子汉心满意足、爱理不理的神情,嘟嘟哝哝地应了一声。小屋里炉火熊熊,茫茫雪海中,没有一处能像这里那样得到幸免。斯卡利的儿子约尼带着以高于自居的口吻,扬言要同灰黄胡子的老农夫玩一局“王五”。农夫带着鄙夷不屑的神气答应了。他们坐近火炉,对触着双膝,上面搁着一块宽木板。牛仔和东部人兴致盎然地在一旁观战。瑞典人依旧呆在窗口附近,神情冷漠,但却露出莫名其妙的激动迹象。

约尼和老头玩着玩着,忽然又被一场争执打断了。老头立起身,不胜鄙夷地朝对手瞪了一眼。他慢吞吞地扣好大衣,然后摆出一副气度不凡的姿态,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缄默,唯有瑞典人笑了起来,笑声听上去有些幼稚。这时,众人都对他侧目而视,仿佛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又组成了新牌局。牛仔自愿跟约尼搭档,接着他们又一起转身叫瑞典人与小个子东部人入伙。瑞典人问了问怎么打法,才知道这种打法名目繁多,他以前也玩过,只是名称不同,于是便接受了邀请。他神情紧张地向众人走去,像是料到要受到袭击似的。他终于坐下来,一张张面孔地审视着,尖声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怪诞,东部人急忙抬头望去,牛仔专注地坐着,张着个嘴,约尼呆住了,手指一动不动地拿着牌。

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约尼说道:“好啦,还是打牌吧。来吧!”他们都往前挪了挪椅子,直至把膝盖都触到那块板子底下。牌局开始了。大家的兴头都放在打牌上,因而也就忘记了瑞典人的表现。

牛仔喜欢摔牌。每逢手上有好牌,总要使出吃奶力气,一张张地甩到那临时搭成的牌桌上,然后带着技艺高超、不可一世的神气,把一叠叠牌拿回去,气得对手怒火直冒。牌桌上有个爱摔牌的人,气氛势必很紧张。每当牛仔摔下他的爱司、老K时,东部人和瑞典人便要显出一副苦相,约尼却眉飞色舞,咯咯笑个不停。

由于专心玩牌的缘故,谁也不去注意瑞典人的怪诞表现。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打牌。半晌,趁发牌的空当,瑞典人突然对约尼说:“大概有不少人在这屋里送过命吧。”众人下巴颏一沉,朝他望去。

“你说什么呀?”约尼说。

瑞典人又纵声大笑,其实是虚张声势。“噢,你肯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要是知道,岂不成了撒谎精!”约尼抗辩说。牌停了下来,众人都盯着瑞典人。显然,约尼觉得自己是店老板的儿子,应该直截了当地问个明白。“先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道。瑞典人向他眨眨眼,样子十分狡黠。他的手指按在木板缘上,索索抖动。“噢,也许你以为我从没见过世面。也许你以为我是初来西部。”

“我压根儿不认识你,”约尼答道,“管你见过什么世面呢。我只是说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这屋里从来没有什么人送过命。”

牛仔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瑞典人,这时说:“你怎么啦,先生?”

显然,瑞典人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可怕的威胁。他浑身颤抖,嘴角发白。他向矮个子东部人投去求助的目光。在这当儿,他也没有忘记摆出一副酒后胆壮的神态。“他们还说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呢,”他讥诮地对东部人说。

东部人小心谨慎地沉思了许久。然后冷冷地说:“我也不明白。”

瑞典人不禁一惊。他原以为唯有东部人能同情他(如果不是帮助他),没料到他却这样背信弃义。“啊,我知道你们都跟我作对。我知道——”

牛仔愣住了。“喂,”他嚷道,一面猛地一下把牌摔到板上。“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典人霍地跳起身来,仿佛躲闪地上的一条蛇。“我不想打架!”他喊道。“我不想打架!”

牛仔懒洋洋、慢吞吞地伸了伸两条长腿。他两手插在衣袋里,向木屑箱里吐了一口。“见鬼,谁说你想打架啦?”他问道。

瑞典人急忙朝屋角退去。他伸出双手护着胸,不过显然在竭力抑制着心里的恐惧。“先生们,”他声音颤抖地说,“我大概不会活着走出这座房子啦!“他眼里带着天鹅临终时的神情,往窗外望去,只见雪花在苍茫的暮色中变成了蓝色。风冲着这房子猛扑,不知什么东西松了,像个幽灵似的,有节奏地敲打着板墙。

门打开了,斯卡利走了进来。看到瑞典人那个凄楚的样子,惊诧地定住了。然后说:“出什么事啦?”

瑞典人急不可待地答道:“这帮人要杀死我。”

“杀死你!”斯卡利失声喊道。“杀死你!你说什么呀?”

瑞典人作了个殉难的姿态。

斯卡利神情严厉地转向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儿,约尼?”

小伙子绷着个脸。“鬼才知道,”他答道。“我实在摸不着头脑。”他着手洗牌,愤然一拍,把两半牌合在了一起。“他说有不少人在这屋里送过命,反正是这个意思。他还说他也会在这里送命。谁知他怎么啦。敢情是疯了。”

斯卡利随即转向牛仔,指望他能说个究竟,不想牛仔只耸了耸肩。

“杀死你?”斯卡利又对瑞典人说。“杀死你?老弟,你疯了吧。”

“哦,我知道,”瑞典人大声叫道。“我知道会出什么事儿。是的,我疯了——是的。是的,我当然疯了——是的。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很清楚——”他脸上沁出了痛苦和惊恐的汗珠。“我知道我不会活着走出这里。”

牛仔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进入心神衰竭的最后阶段。“咳,真该死。”他喃喃自语。

斯卡利忽地转过身,面对着儿子。“你惹了这位先生吧!”

约尼满腹冤屈,大声说道:“啊,天哪,我没惹他。”

瑞典人插嘴说:“先生们,你们不要费神啦。我离开这座房子就是。我就走,因为”——他以犀利的目光责难他们——“因为我不想送命。”

斯卡利冲着儿子发火了。“小畜牲,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该死!”约尼无可奈何地喊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知道吗?他——他说我们要杀死他,我就知道这么多。谁知道他怎么啦。”

瑞典人还是重复说:“没关系,斯卡利先生,没关系。我离开这里就是。我走,因为我不想送命。是的——我当然疯了——是的。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很清楚!我走,离开这里就是。没关系,斯卡利先生,没关系。我走。”

“你不要走,”斯卡利说。“你不要走,让我听听这件事的原委再说。谁要是惹了你,我来对付他。这是我的旅馆。你住在我这里,我不允许好端端的客人受到骚扰。”他狠狠瞪了瞪约尼、牛仔和东部人。

“没关系,斯卡利先生,没关系。我走。我不想送命。”瑞典人朝通往楼梯的门口走去。显然,他打算立即去取行李。

“别,别走,”斯卡利断然喊道。但那脸色苍白的人还是打他面前溜过去。走不见了。“咳,”斯卡利声色俱厉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约尼和牛仔齐声嚷道:“哼,反正我们没惹他。”

斯卡利目光冷峻。“没有,”他说,“你们真没有?”

约尼狠狠骂了一声。“嗨,我从没见过这么疯疯癜癜的蠢蛋。我们根本没惹他,只是坐在这儿打牌,可他——”

他父亲突然问东部人:“布兰克先生,这两个家伙搞的什么名堂?”

东部人又沉思了一阵。“我看不出有什么差错。”他终于慢吞吞地说。

斯卡利怒吼起来。“可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他恶狠狠地瞪着儿子。“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顿,你这小子。”

约尼气急了,冲着父亲大喊:“哼,我有什么过错?”

“我看你们都哑巴了,”斯卡利终于对他儿子、牛仔和东部人说道。这轻蔑的话音一落,他便走出屋去。

楼上,瑞典人匆匆地系上那大皮包的皮带。这时,他偶然侧背着门口,听到那儿有动静,便一个转身,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斯卡利手持小油灯,灯光中,他那布满皱纹的面孔显得十分严峻。黄色的亮光向上照射,把面上凸出的部分注上了颜色,眼睛等部位笼罩在诡秘的阴影中。他简宜像一个杀人凶手。

“伙计!伙计!”他叫道,“你是不是疯啦?”

“噢,不!噢,不!”对方答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知道的事情不比你少呢——懂吗?”

好一阵,两人伫立而视。瑞典人那煞白的面颊上,有两个颜色鲜艳、界限分明的红点,犹如悉心画上去的。斯卡利把油灯放到桌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他若有所思地说:“天哪,我这辈子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儿。真把我搞糊涂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随即,他抬起眼睛,问道:“你当真认为他们要杀你?”

瑞典人仔细地打量着这老头,仿佛要看透他的心事似的。“是的,”他终于说道。显然,他担心这样回答会惹出乱子。他拉上一根皮包带时,整个手臂都在颤抖,肘部抖得像块小纸片。

斯卡利砰地往床尾板上拍了一下。“嗨,老弟,明年春天我们镇上就有电车了。”“电车。”瑞典人呆呆地重复了一声。

“还有,”斯卡利说,“从布罗肯阿姆到这儿要修一条新铁路。更不要说那四座教堂和那了不起的砖砌大学堂。另外,还有那座大工厂。唔,不出两年,罗姆珀要变成大——都市啦。”

瑞典人打点好行李,直起身来。“斯卡利先生,”他忽然壮起胆子说,“我欠你多少钱?”

“你不欠我的。”老头气忿地说。

“不,我欠你的。”瑞典人反驳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七角五分,递给斯卡利,怎料斯卡利啪地捻了一下手指,轻蔑地拒绝了。不过,两人都不期而然地站着,神情古怪地盯着瑞典人掌心上的三枚银币。

“我不能收你的钱,”斯卡利终于说。“这儿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不能收你的钱。”接着,他像是忽然心生一计。“来,”他叫道,一面提起灯,向门口走去。“来!跟我来一下。”

“不,”瑞典人惊恐万状地说。

“来吧,”老头催促道。“来吧!我想让你跟我来看张照片——就在走廊对过——我房里。”

瑞典人一定以为死期己到。他下颏一沉,像死人似地露出牙齿。可他最后还是跟着斯卡利穿过走廊,但双脚像拖着锁链。

斯卡利走进自己房间,拿灯向墙壁高处照去。一个小女孩的滑稽照片显现在眼前。小女孩斜依着装饰绚丽的栏杆,额前那惊人的刘海高高耸起。她体态袅娜,宛如一条直立的雪橇杆,披着一身铅灰色的衣服。

“瞧,”斯卡利深情地说,“这就是我那死去的小女儿的照片。她叫嘉莉。你可从没见过她那样漂亮的头发!我是那样疼她,她——”

他转过身,发现瑞典人根本就不在看那照片,而是警觉地注视着后面的一片昏暗。

“瞧,老弟,”斯卡利热情地嚷道。“那是我那死去的小闺女的照片。她叫嘉莉。这张是我大儿子迈克的照片。他在林肯当牧师,干得不错。我供那孩子念了很多书,现在想起来就高兴。他是个好小伙子。瞧瞧他吧,看他有多威风,呆在林肯那儿,一个受人尊敬的绅士。”斯卡利手舞足蹈地结束了这段话。一边说着,一边乐滋滋地在瑞典人背上捶了一拳。

瑞典人淡然一笑。

“噢,”老头说,“还有一样东西。”他突然趴在地上,把头钻到床底下。瑞典人可以听到他低沉的说话声。“要不是约尼,我就把它放在枕头下面了。还有那老太婆——这东西哪儿去啦?我每次都换个地方。啊,你给我出来吧!”

转眼间,他笨手笨脚地从床底下退出来,拖出一件卷作一团的旧大衣。“找到啦,”他喃喃地说。他跪在地上,展开大衣,抽出一只棕黄色的威士忌大酒瓶。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把酒瓶举到灯下。看来没人动过,他放心了,便慷慨地把酒瓶递给瑞典人。

瑞典人胆怯得很,刚想一把抓过这力量的源泉,却又突然把手缩回去,向斯卡利投去了惊恐的目光。

“喝吧,”老头深情地说。他已经站起身,眼下正面对着瑞典人。

一阵沉默。接着,斯卡利又说,“喝吧!”

瑞典人纵声狂笑。他夺过酒瓶触到嘴边。双唇滑稽地卷住瓶口,喉头运动着,两眼依然盯着老头的脸,目光中充满仇恨。

斯卡利去后,那三个人依然把木板垫在膝盖上,惶然无语地坐了许久。后来约尼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混账的瑞典人。”

“他根本不是瑞典人,”牛仔鄙夷地说。

“啊,那他是什么人?”约尼叫道。“那他是什么人?”

“依我看,”牛仔从容不迫地答道,“他有点像荷兰人。”美国有个古老的习惯,总是把毛发浅谈、口音重浊的人称为瑞典人。所以,牛仔这个看法还真够大胆的。“是的,先生,”他重复道。

“依我看,这家伙有点像荷兰人。”

“不过他说他是瑞典人,”约尼悻悻地嘟哝道。他转向东部人。“你看呢,布兰克先生?”

“噢,我不知道。”东部人回答。

“哎,你看他为什么显出那副德性?”牛仔问。

“噢,他给吓着了。”东部人往炉沿上敲敲烟斗。“他给吓破了胆。”

“为什么?”约尼和牛仔齐声喊道。

东部人寻思如何回答。

“为什么?”那两人又嚷道。

“噢,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似乎一直在读廉价小说,以为自己陷进了魔窟——又是枪杀,又是刀刺的。”

“不过,”牛仔义愤填膺地说,“这儿不是怀俄明,不是那种地方。这儿是内布拉斯加。”

“是呀,”约尼补充说,“他为什么没到西部就害伯了呢?”

游踪甚广的东部人哈哈笑了。“就是那儿也没有什么两样的——如今都一样啦。可他以为自己陷进了魔窟。”

约尼和牛仔沉思了许久。

“太怪了。”约尼终于说。

“是的,”牛仔说。“是很怪。但愿我们别给大雪困住,那样我们就得忍受着这个人,整天跟他在一起。那就糟糕了。”

“但愿我爸把他撵出去。”约尼说。

这时,他们听到楼梯上嗵嗵的脚步声,伴随着老斯卡利响亮的说笑声,以及显然是瑞典人的哈哈的笑声。火炉周围的几个人茫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哪!”牛仔说。门一下子打开了,老斯卡利走进屋来,脸上红红的,好像谈着什么趣闻轶事。他对瑞典人唧唧喳喳的,瑞典人跟在后面,放肆地笑着。他们吵吵嚷嚷的,像是刚刚赴宴归来的两个醉汉。

“喂,喂。”斯卡利厉声厉气地对坐着的三个人说,“挪一挪,让我们坐到火炉边上。”牛仔和东部人顺从地挪了挪椅子,给新来的两人让出地方。可是约尼却摆出一副越发懒洋样的姿态,依然一动不动。

“喂!滚到一边去。”斯卡利说。

“炉子那边有的是地方。”约尼说。

“你以为我们想坐在风口吗?”他父亲吼道。

不想瑞典人大模大样地出面干预了。“别了,别了。小伙子愿坐哪儿就坐哪儿吧。”他带着咄咄逼人的语气,对那做父亲的喊道。

“好吧!好吧!”斯卡利毕恭毕敬地说道。牛仔和东部人惊奇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五张椅子在炉子的一边围成个月牙形。瑞典人开口说话了;他语气傲慢,言语亵渎,气势汹汹。约尼、牛仔和东部人,一个个都闷闷不语,唯有老斯卡利似乎在洗耳恭听,不时还插上一两句,表示同感。

后来,瑞典人声称他口渴了。他在椅子上动了动,说他要去拿杯水。

“我给你去拿。”斯卡利赶忙叫道。

“不用,”瑞典人鄙夷地说。“我自己拿。”他立起身,俨如主人似的,大步走进旅馆操作间。

瑞典人一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斯卡利便跳了起来,神情激动地低声说道:“刚才在楼上,他以为我要药死他。”

“嗨,”约尼说,“真叫人厌恶。你干吗不把他撵到雪地里去?”

“噢,他现在没什么啦,”斯卡利说。“他只不过从东部来,以为这儿是个野蛮地方。就这么回事儿。他现在没什么啦。”

牛仔钦佩地望着东部人,说:“你说对了。你看透了那个荷兰人的真面日。”

“得啦,”约尼对他父亲说,“他现在也许没什么,可我却看不出来。他刚才给吓坏了,现在却是太放肆了。”

斯卡利说起话来,总是夹杂着爱尔兰的土音土语,西部的土音土语,以及从小说和报刊上拣来的刻板得出奇的只言片语。眼下,他满嘴的怪诞语言,劈头盖脑地向儿子发起了攻击。“我是经营什么的?我是经营什么的?我是经营什么的?”他声如雷鸣地问道。他啪地一声拍了一下膝盖,表明他要亲自回答,众人应该乖乖地听着。“我经营旅馆,”他大声喊道。“旅馆,你有意见吗?来到我这儿的客人享有神圣的权利。谁也不准吓唬他。谁也不准出言不逊,让他听了就想走。这我决不允许。在这个镇上,谁家也休想说什么他们收留了我的一位客人,因为这位客人不敢呆在我这里。”他忽地转向牛仔和东部人。“我说得对吧?”

“对,斯卡利先生,”牛仔说,“我认为你说得对。”

“对,斯卡利先生,”东部人说,“我认为你说得对。

六点钟吃晚饭时,瑞典人像旋转烟花似地嘶嘶叫唤,有时像是快要爆发出一阵狂乱的歌声。他疯疯癜癜的,全都受到了斯卡利的怂恿。东部人沉默不语,牛仔张大嘴巴,愕然坐在那里,忘了吃饭;而约尼却气冲冲地报销掉大盘大盘的食物。姑娘们要添饼时,总像印第安人那样小心翼翼地走来,一旦完成了使命,便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怕,拔腿就溜。瑞典人主宰着整个筵席,搞得像个残酷的闹宴。他似乎突然长得高大起来,粗野轻慢地盯着一张张面孔,说话声响彻全屋。一次,他伸出餐叉去叉一块面饼,简直像发射鱼叉似的,恰好赶上东部人伸手去叉同一块面饼,险些儿把他的手戳破。

晚饭后,当众人鱼贯而出,走向另一个房间时,瑞典人狠狠拍了一下斯卡利的肩膀。“嗯,老伙计,这顿饭不错,倒挺丰盛的。”约尼满怀希望地望着父亲。他知道,他那半边肩膀曾经跌伤过,至今一碰就痛。而在那一瞬间,斯卡利的确要发火了,可后来他只苦笑了一下,没有吱声。别人从他的态度看得出来,他承认是他造成瑞典人的新架势。

可是,约尼却悄声对父亲说:“你干吗不让人把你踢下楼梯?”斯卡利恶狠狠地把眼一瞪,算是回答。

大伙围到炉前,瑞典人硬要再来一局“王五”。对这个主意,斯卡利起先婉言表示反对,不想瑞典人恶狼似地瞪了他一眼。老头让步了,瑞典人便去鼓捣其他人。他的口气总是那样咄咄逼人。牛仔和东部人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同意打。斯卡利说他马上得去接六点五十八分的火车,于是瑞典人便气势汹汹地转向约尼。一时间,两人的目光像利剑似地交错在一起。后来,约尼笑笑说:“好吧,我来打。”

他们围了个四方形,小木板搭在膝盖上。东部人再次与瑞典人搭档。打牌的过程中,值得注意的是,牛仔不像先前那样啪啪地摔牌了。这当儿,斯卡利呆在灯前,戴上眼镜,摆出一副老神甫的滑稽相,读起了报纸。他按时去接六点五十八分的火车。尽管他百般小心,但他开门时,还是有一股北极风卷进屋里,不仅吹散了纸牌,而且使玩牌的人感到寒气彻骨。瑞典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斯卡利回来进屋时,又破坏了一个舒适友好的场面。瑞典人又骂了一声。不过,他们马上又专心致志起来,一个个都往前探着头,双手敏捷地活动着。现在轮到瑞典人摔牌了。

斯卡利拿起报纸,有好久一直专注于一些与他全然无关的事情。油灯很暗,他有一次停下来挑挑灯芯。他拿看报纸,从一页翻到另一页时,报纸发出了缓慢而悦耳的瑟瑟声。猛然间,他听到三个可怕的字眼:“你作弊!”

这种场面往往说明:环境是无关紧要的。任何房间都能演出一场悲剧;任何房间都可以充满喜剧色彩。眼下,这间斗室就像个刑房一样阴森可怖。原来,几个人面孔上的变化,引起了室内的这番骤变。瑞典人把个大拳头举到约尼鼻尖前,约尼两眼一眨不眨,越过拳头直盯着指控者那凶焰灼灼的眼球。东部人面色苍白,牛仔带着呆滞惊愕的神情张大嘴巴,这是他的一个显著姿态。瑞典人说过那三个字以后,屋里的头一个响声是斯卡利的报纸滑落到脚下发出的。他的眼镜也从鼻梁上掉下来,幸好在半空中被他一把抓住。他手抓着眼镜,尴尬地停在肩膀附近。他双眼瞪着打牌的人。

屋里或许沉默了一秒钟,接着便乱作一团。假使有人把地板从他们脚下抽走,他们也不会闪得那么快。五个人忽地朝同一地点冲去。约尼跃身向瑞典人扑去时,奇怪得很,他出于对纸牌和木板的本能顾惜,脚下轻轻闪了一下。有了这瞬间的闪失。使斯卡利得以冲上前去,牛仔也得以把瑞典人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几个人同时恢复了说话能力,喉咙里一起爆发出嘶哑的怒吼声、劝解声和惊叫声。牛仔发狂地冲着瑞典人又推又撞,东部人和斯卡利拼命地紧紧缠住约尼。但是,两位斗士还是带着炽烈而刚毅的目光,透过那弥漫的烟雾,越过劝架人晃来晃去的身躯,不断地搜寻对方,定要决一雌雄不可。

不用说,木板被打翻,纸牌撒满一地,肥头胖脑、五颜六色的国王、王后给众人的皮靴踩来踩去,都用呆痴的目光凝注着上面这场战事。

斯卡利的声音盖过了众人的减叫:“快住手!快给我住手!快住手——”

约尼竭力想冲破斯卡利和东部人组成的防线,大声嚷道:“哼,他说我作弊!他说我作弊!我不允许有人说我作弊!他说我作弊,这个——!

牛仔对瑞典人说:“算了吧!算了,听见没有——”

瑞典人从没停止过尖叫:“他就是作弊啦!我看见啦!我看见他——”

再说东部人,他以他那无人理会的声音,一再央求说:“等一等,行吗?啊,等一等。为一局牌打架,值得吗?等一等——”

在这场骚乱中,你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作弊”——“算了”——“他说”——这些片言只语刺破喧嚣,听起来最为清晰。奇怪的是,尽管斯卡利无疑是叫得最响的,但是在这伙大吵大闹的人们中,他的叫喊却是最听不清的。

随即,吵闹声戛然而止,仿佛每个人都停下来喘气似的。虽然屋里还个个怒气冲冲,但是看得出来,已经没有一触即发的危险。于是,约尼马上往前挤去,几乎来到瑞典人面前。“你干吗说我作弊?你干吗说我作弊?我从来不作弊,也不准任何人说我作弊!”

瑞典人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那好,”约尼说,“谁说我作弊,我就和他拼!”

“不,不行。”牛仔说。“这儿不行。”

“嗨,你们静一静好不好?”斯卡利一边说,一边把他们两个隔开。

屋里静了一些,足以让人听见东部人的声音。他还在重复说:“噢,等一等,行吗?为一局牌打架,值得吗?等一等!”

约尼从他父亲肩膀后面探出个红脸,再次冲着瑞典人嚷道:“你说我作弊了?”

瑞典人露出牙齿。“说了。”

“那我们就得交手啦。”约尼说。

“是的,交手吧,”瑞典人吼道。他像个恶魔。“是的,交手吧。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让你知道你是跟谁交手!你也许认为我不会打架!你也许认为我不行!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赌棍!是的,你作弊!你作憋!你作弊!”

“好,那就较量吧,先生。”约尼冷冷地说。

牛仔为了拦阻种种形式的袭击,额头都渗出了汗珠。他绝望地转向斯卡利。“现在怎么办?

老头那副凯尔特人的嘴脸变了。他显得十分激动,两眼闪闪发光。

“让他们打吧,”他横下心答道。“我再也忍受不了啦。我再也忍受不了这该死的瑞典佬。让他们打吧。”

众人准备到外面去。东部人十分紧张,好不容易才把胳臂伸进他那件新皮衣的袖子里。牛仔往耳朵上拽毛皮帽时。双手直抖。事实上,只有约尼和老斯卡利不显得忐忑不安。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无声无息地进行着。

斯卡利突然推开门。“喂,来吧,”他说。顿时,一股狂风吹得灯焰绕着灯芯挣扎,同时从烟囱口喷出一缕黑烟。火炉正当风口,响声也跟着加大,不亚于风暴的怒吼。地上一些遍体鳞伤、又脏又湿的纸牌给刮了起来,无可奈何地向里头的墙上撞击。众人俯首扎进风暴,像扎进海里似的。

雪停了,只见狂风从地上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啸着向南飞去,疾如子弹。覆雪的大地呈现蓝色,带着一种怪异的缎子似的光泽。整个大地,除了又低又暗的火车站之外,见不到别的色彩。而那车站仿佛远得出奇,一盏灯像颗小钻石似的闪烁着。大家艰难地走进齐股深的积雪时,瑞典人不知喊了声什么。斯卡利向他走去,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侧耳叫道:“你说什么?”

“我说,”瑞典人又大声嚷道,“我打不过你们这伙人。我知道你们会一起向我扑来。”

斯卡利责怪地在他臂上拍了一下。“别胡说,伙计!”他吆喝道。可惜这话刚出口,就让狂风刮走了、散播到遥远的下风处。

“你们全是一伙——”瑞典人瓮声瓮气地说,但这后半截也被风劫走了。

他们随即背风拐过房角,来到旅馆的避风面。多亏这座小房子,在大雪到处逞凶的情况下,居然还保存着一块不等边的v形草地,不过也结了厚厚一层冰,脚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人们可以想象迎风面积雪之深。大家来到这比较宁静的地方,发现瑞典人仍在吼叫。

“噢,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知道你会合伙向我扑来。我打不赢你们大伙!”

斯卡利豹子似地转向他。“你不用打我们大伙,只打我儿子约尼就行了。到时有人插手的话,我会对付的。”

一切很快安排停当。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听从斯卡利发出刺耳的号令。灰蒙蒙的亮光中,可以看见斯卡利显出一副冷面无私的面容,犹如画中久经沙场的古罗马勇土。东部人冷得直打牙颤,他像个机械玩具似的在上蹦下跳。牛仔却石头似地站着。

两位交战者都没脱衣服。各人还是平素的装束。双方举起拳头,四目相视,镇静中带着狮子的凶残。

在这空当儿,东部人的脑海里像摄影似的,永不泯灭地拍下了三个人的形象——搏斗主持人是那样泰然自若;瑞典人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令人可怕;约尼镇静而凶恶,野蛮而果敢。整个序幕比搏斗本身更富有悲剧气息。况且,暴风夹着雪片呜呜滚进南面漆黑的深渊,发出激越的声声长嚎,这就进一步加剧了这悲剧气息。

“开始!”斯卡利说。

两位交战者向前一跃,像公牛似的撞到一起。人们只听见扑扑的拳击声,以及一位格斗者从牙缝里挤出的咒骂声。

却说几位旁观者。东部人完全从临战的紧张气氛中解脱出来,不由得噗的一声,吐出了憋着的一口气。牛仔大嚎一声,跳了起来。斯卡利亲自允许并安排了这场搏斗,一见打得这么凶狠,不禁惊恐万分,呆若木鸡。

一时间,黑暗中一片混战,只见挥臂舞拳,像车轮似的模糊不清。偶尔,仿佛受到闪光照射似的,会亮出一张面孔,煞白中带着两块绯红。过了一会儿,两人若不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低声诅咒,旁人或许会把他们当做两个影子。

突然,牛仔心头冒出一股强烈的好战欲望,他像野马似的冲上前。“拼了,约尼!拼了!打死他!打死他!”

斯卡利冲到他面前。“退回去。”他说。牛仔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约尼的老子。

在东部人看来,这是一场平淡乏味的搏斗,令人厌恶。他觉得这场混战没完没了的,巴不得快点结束,那比什么都好。一次,两个格斗者跌跌撞撞地扭打到他近前,他急忙往后躲闪,只听他们像是受着酷刑似的喘气。

“打死他,约尼!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牛仔扭着个脸,宛如博物馆里的痛苦假面。

“不要动,”斯卡利冷冷地说。

接着,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叫到半途又被打断了,只见约尼的躯体从瑞典人身前抛开了,重重地摔在草地上,令人惨不忍睹。疯狂的瑞典人正要猛扑上去,牛仔及时赶了上来。“别,别这样,”牛仔说着伸出一只手臀。“等一等。”

斯卡利立在儿子身旁。“约尼!约尼,我的孩子!”话音里带着几分凄楚与疼怜。“约尼!还能打吗?”他焦灼地俯视着儿子血肉模糊的面孔。

沉默了一阵。然后,约尼声音如常地说:“能,我——能——打。”

他在父亲的搀扶下,挣扎着站了起来。“歇一歇,喘口气再说,”老头子说。

隔着几步远,牛仔正训着瑞典人。“别,别这样!等一等!”

东部人扯一扯斯卡利的衣袖。“噢,够了,”他恳求道。“够了!就到此为止吧。够了!”

“比尔,”斯卡利说,“你给我让开。”牛仔站到一边。“开始。”两个格斗者重新小心翼翼地起步向前,准备交手。他们怒目相向,接着瑞典人拼尽全力,闪电般地打出了一拳。显然,约尼由于体力不支,不免有些迟钝。但是,他奇迹般地躲开了,并且就势一拳,把失去平衡的瑞典人打翻在地。

牛仔、斯卡利和东部人齐声欢呼,就像士兵祝捷一样。但是,欢呼声末落,瑞典人又敏捷地爬了起来,向对手疯狂地反扑过去。又是一阵厮打,挥拳舞臂,结果约尼的躯体又被抛开,倒了下去,像一捆东西从屋顶落下。瑞典人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棵随风摇动的小树前,依在上面,喘起气来像只引擎。当众人低头俯视约尼时,瑞典人那凶恶、火红的服睛一张张面孔地扫视着。东部人目光离开地上的汉子,抬起头来,看到那个孤独诡秘的家伙正在等待,顿时感到瑞典人处境孤立反倒光荣。

“你还行吗,约尼?”斯卡利声音都变了。

他儿子气喘吁吁,没精打采地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答道:“不——我不——不行——啦。”接着,由于心里羞愧和肉体上的痛苦,他呜呜地哭起来了,泪水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冲出两道沟痕。 “他太——太重了,我吃——吃不消。”

斯卡利直起身,心平气和地向那个还在等待的家伙说:“外乡人,我们这边认输了。”接着,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嘶哑起来,正像人们宣告最简单、最可怕的事情时常用的语调:“约尼输了。”

胜利者也不答话,抽身朝旅馆前门走去。

牛仔用他那新造的、写不成文的粗话破口大骂。东部人惊愕地发现:他们站在风头里,而这风仿佛是直接从北极阴森森的浮冰那儿刮来的。他又听到雪片给抛进南面坟墓时的哀号。他这才意识到:在此期间,寒气一直在往他肌体里钻,他奇怪自己居然还活着。他对那战败者的境况感到漠不关心了。

“约尼,你能走吗?”斯卡利问。

“我打伤——打伤他没有?”儿子问。

“你能走吗,孩子?你能走吗?”

约尼的声音突然变得强而有力,而且由于不耐烦的缘故,听起来非常暴躁:“我问你,我打伤他没有?”

“打伤了,打伤了,约尼,”牛仔安慰他说道。“他伤得很重。”

他们把约尼从地上拉起来。他刚立起脚,便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不准别人搀扶。拐过墙角时,风雪打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脸上感到火烧火燎的。牛仔搀着约尼趟过积雪,来到门口。大家进门的时候,又有一些牌从地上腾起,向墙上撞去。

东部人冲到炉前。他给冻极了,几乎敢抱那红通通的铁壁。瑞典人不在屋里,约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交臂搭在膝盖上。埋着个脸。斯卡利在炉边先暖暖这只脚,再暖暖那只脚,带着凯尔特人的懊丧喃喃自语。牛仔脱去毛皮帽,带着迷悯沮丧的神情,用手指梳着凌乱的头发。楼上,可以听到地板在咯吱咯吱作响,那是瑞典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他屋里走来走去。

陡然,通往厨房的门被撞开了,打破了这难熬的哀寂。转眼间,涌进来一群女眷。她们在一片恸哭声中,直向约尼扑去。她们要马上把约尼抬到厨房,极尽女性之能事,半是怜爱半是责备地给他洗涤伤口,同时把他教训一通。在这之前,那做母亲的挺直身子。用严厉的责备目光盯着老斯卡利。“你真丢脸,帕特里克•斯卡利!”她大声嚷道。“还是你的亲儿子呢。你真丢脸呀!”

“好了,好了!不要吵啦!”老头子有气无力地说。

“你真丢脸呀,帕待里克•斯卡利!”两位姑娘一听这话,便向两位颤颤索索的帮凶——牛仔和东部人,轻蔑地哼了几声。不久,她们便把约尼抬走了,剩下三条汉子灰溜溜地沉思着。

我本人倒想跟这个荷兰佬较量较量。”牛仔说,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斯卡利沮丧地摇摇头。“别,那不行。这不妥当。这不妥当。”

“咳,有什么不妥当的?”牛仔分辩说。“我看没坏处。”

“不行,”斯卡利带着悲壮的口吻答道。“这不妥当。本来是约尼跟他搏斗,我们不能因为约尼被打败了,就去打人家。”

“是呀,那倒也是,”牛仔说。“不过——他最好不要惹我,我可不吃那一套。”

“你别跟他说话,”斯卡利命令道。恰在这时,他们听见瑞典人下楼梯的声音。他装模作样地走了进来,砰的一声把门推了回去,昂首阔步地来到屋子中间。可就是没有人看他。“喂,”他冲着斯卡利傲慢地喊道,“我想这回你该告诉我我欠你多少钱了吧?”

老头依然不动声色。“你分文也不欠我的。”

“嘿!”瑞典人说。“嘿!我分文也不欠他的。”

牛仔对瑞典人说:“外乡人,我不明白你在这儿怎么这样放肆。”

老斯卡利马上警觉起来。“别说了!”他吆喝道,一面举起一只手,指头向上伸着。“比尔,你给我住嘴!”

牛仔满不在乎地向木屑箱吐了一口。“我什么也没说呀,是吧?”他问道。

“斯卡利先生,”瑞典人喊道,“我欠你多少钱?”人们发现,他已经穿好衣服准备走,手里拎着皮包。

“你分文也不欠我的。”斯卡利依旧不动声色地重复道。

“嘿!”瑞典人说。“我想你说得对。要说欠的话,你也许还欠我的呢。我是这么想的。”他转向牛仔。“‘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他学着牛仔说,接着便得意地纵声大笑。“‘打死他!’”他觉得这很有讽刺意味,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他也许是在讥笑死人。那三个人闷声不响地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望着火炉。

瑞典人打开门,走进暴风雪中,一面回首向那伙沉默的人投去抑郁的一瞥。

门一关上,斯卡利和牛仔便跳起来破口大骂。他们蹬蹬地走来走去,挥舞着手臂,向空中猛击拳头。“嗨,那一分钟真叫人难以忍受啊!”斯卡利悲叹道。“那一分钟真叫人难以忍受啊!他在那儿斜溜着眼,尽讥笑人!那当儿,我真愿意出四十块钱在他鼻子上狠狠打一拳!你是怎么忍受的,比尔?

“我是怎么忍受的?”牛仔声音颤抖地叫道。“我是怎么忍受的?哦!”

斯卡利陡然又迸出了他的爱尔兰土腔。“我恨不得逮住那个瑞典佬,”他哀叹道,“把他按在石板上,用棍子把他敲个稀巴烂!”

牛仔深有同感地咕哝道:“我真想掐住他的脖子,使劲捶他。”他一手打在椅子上,声如枪响。“把那个荷兰佬打得跟死狼差不多。”

“我要揍得他——”

“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接着,他们一起发出了渴望的狂叫:“唉——呀——呀!我们要是能——”

“是呀!”

“是呀!”

“那我就要——”

“唉——呀——呀!”

瑞典人紧紧抓住皮包,在风暴里时左时右地走着,好像驾着风帆。他沿着一排光秃秃、呼哧哧的小树走去,他知道,这些小树必定标示着大路的去向。他的脸刚刚挨过约尼的拳头,现在接触到暴风雪,与其说感到痛楚,不如说感到舒快。最后,在他面前隐现出一些四方结构,他知道这是小镇的主体房舍。他发现一条街道,沿街走去,每到拐角处,一阵强风吹来,他整个身子都斜靠在风头上。

他简直像是来到了荒村。我们想象世界上充满了征服自然、得意洋洋的人类,可在这儿,随着暴风雪的嘶呜与唿哨,很难设想地球上还住着人。这时,你会把人类的存在视为一个奇迹,而且认为这些无用之材具有一股奇妙的魔力,居然能依附于一个飞速旋转、火灸冰封、病害为患、迷失于太空的球体。这场暴风雪表明,人类的自负就是生命的动力,只有狂妄者才不死于其中。然而,瑞典人终于找到了一家酒店。

酒店前面,亮着一盏不屈不挠的红灯,雪片打灯光周围驰过时,给染成血红。瑞典人推开店门,走了进去。他眼前是一片铺沙地面,沙地尽头有四个男子围坐着一张桌子喝酒。屋子的一边伸出一个堂皇的酒吧间,侍者双肘撑在柜台上,听着那一桌人说话。瑞典人把皮包往地上一丢,友善地朝侍者笑笑,一面说:“给我来点威士忌。”那人往柜台上放了一瓶酒、一只威士忌酒杯和一杯满是冰块的水。瑞典人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威士忌,三口就喝光了。“今晚真糟糕,”侍者漫不经心地说。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这往往是他这种人的特点。不过还是可以看出,他在偷偷端详瑞典人脸上没有揩净的血迹。“今晚真糟糕。”他又说。

“啊。对我来说可满不错的,”瑞典人硬充好汉地说,一面又给自己倒了些威士忌。侍者拿起他的硬币,塞进那个镍光闪闪的现金收入记录机。铃声一响,出现一张记录卡,上面标着“二角”。

“不,”瑞典人继续说,“这天气不算最糟糕。对我来说满不错。”

“是吗?”侍者倦怠地低声应道。

瑞典人喝了几大口酒,不禁眼花气粗起来。“是的,我喜欢这天气。我喜欢。正中我的意。”显然,他有意表明话中有话。

“是吗?”侍者又喃喃应了一声。他扭过头,神情忧伤地望着柜台后面镜子上用肥皂抹上的旋涡形的小鸟和小鸟形的旋涡。

“看来我还要再来一杯,”瑞典人一会儿又说。“你也来点吧?”

“不,谢谢,我不喝酒,”侍者答道。随后他问:“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瑞典人立刻高声吹嘘起来。“噢,打架打的。我在斯卡利旅馆把一个家伙打得灵魂出窍了。”

那桌上的四个人终于被激起了兴趣。

“是谁?”一个问。

“约尼•斯卡利,”瑞典人粗声粗气地说。“老板的儿子。我可以告诉你们,他要半死不活几个星期。我把他打得好狼狈呀,爬都爬不起来,是他们把他抬回家的。喝点吧?”

一听这话,那些人又微妙地变得矜持起来。“不,谢谢,”一个说。这帮人的组合还真够奇特的。两个是本地的显赫商人,一个是地方检察官,一个是所谓“正经”的职业赌徒。不过,外人即使细心观察,也不能把这赌徒跟那几个比较体面的人区别开来。事实上,他来到正派人之间时,总是风度翩翩,选择对手十分审慎,因此在这小镇的男性圈子里,他明显地受到人们的信任和敬佩。大家称他为绅士。人们对他的赌技既敬畏又鄙视,这无疑就是他那无声无臭的尊严为什么与众不同,比帽商、弹子房记分员以及杂货店店员的无声无臭的尊严更加惹人注目的缘故。除了偶尔欺侮一个毫不警觉的火车旅客之外,这位赌徒据说只向那些鲁莽的老农夫下手。这些人丰收后手上有的是钱,就带着无可救药的蠢劲,洋洋得意、信心十足地驾着马车来到城里。罗姆珀堡那些显赫的人们不时听人传说这位赌徒把这样一位农夫搜刮一空,总要对受害者讥笑一番,即使想到那位贪心狼,也会自豪地感到,此人决不敢妄想欺侮他们这些有胆有识的高足。除此之外,人所共知,这位赌徒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就住在郊外一座雅洁的小屋里,过着模范的家庭生活。谁要是对他的人格稍有怀疑,人们马上就会喧嚷不已地述说他的家庭如何贞洁善良。于是,家庭生活堪称模范的也好,够不上模范的也好,大家统统折服了,认为他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尽管如此,当他受到某种限制——例如新成立的“蝌蚪”俱乐部的实力派把他拒之门外,甚至不让他以旁观者的身份在俱乐部露面时,他却光明磊落而彬彬有礼地接受了他们的裁决,这就使他的许多敌人消除了对他的成见,使他的朋友更加死心塌地地袒护他。对于罗姆珀有体面的人,他总是赶忙坦率地承认自己不可与他们同日而语,他的这番姿态实际上是不断向那些人公开恭维。

另外,可不要忘记说明有关他在罗姆珀整个地位的这个基本事实:谁也无可争辩,这个赌棍在他职业以外的一切事务中,在处理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普通存在的一切问题时,总是那么慷慨,那么公正,那么讲道义。若是来场比赛的话,罗姆珀的居民十有九个得甘拜下风。

说来也巧,他眼下正跟两位富贾和那个地方检查官坐在这酒店里。

瑞典人继续喝着不搀水的威士忌,同时对酒吧间侍者喋喋不休,想引诱他喝上一杯。“来吧,喝上一杯。来吧。什么——不喝?那就喝上一小杯。实实在在,我今晚揍了一个家伙,要庆贺庆贺。我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先生们,”他向那一桌人叫道,“来一杯吧?”

“嘘。”侍者说。

那一桌人虽说一直在偷听瑞典人说话,明里却始终装作在倾心交谈。可这时有一个人举目向瑞典人望去,傲慢地说:“谢谢,我们不要再喝了。”

听到这个回答,瑞典人气得像只公鸡。胸脯往外直鼓。“哼,”他发作了,“看来我在这个小镇上找不到个人陪我喝酒了。看来是这么回事儿吧?哼!”

“嘘!”侍者说。

“嗨,”瑞典人咆哮说,“你们休想让我住嘴。我才不买账呢。我是个绅士,想找人陪我喝酒,现在就陪我喝。喂——明白吗?”他用指关节敲打柜台。

由于多年的经验,瑞典人变得无动于衷了。他只是有些愠怒。“我听见了。”他答道。

“好吧,”瑞典人嚷道。“那就好好听着。看见那边几个人吗?他们要陪我喝酒,你可别忘啦。现在你看我的好啦。”

“嗨,”侍者大声叫道,“那可不行!”

“干吗不行?”瑞典人质问道。他昂首阔步地走到那一桌,而且恰好把手搭在赌徒的肩上。“怎么样?”他凶神恶煞地问道。“我叫你陪我喝酒哩。”

赌徒只是扭了扭头,然后说:“朋友,我不认识你。”

“噢,混蛋!”瑞典人答道。“来喝一杯吧。”

“喂,小伙子,”赌徒平和地劝道。“把你的手从我肩上拿开,走吧,不要惹是生非。”他身材瘦小,听他用这种宽宏大量的教训口吻跟彪悍的瑞典人说话,的确有点奇怪。桌前的其他人都一声不吭。

“什么!你这小花花公子,不陪我喝酒?那我就要逼着你喝啦!我要逼着你喝啦!”瑞典人疯狂他掐住赌徒的喉咙,要把他从椅子上揪下来。其他人都跳了起来。侍者绕着柜台角冲出。屋里顿时大乱。随即,只见赌徒手里拿着一把长刀。刀往前一刺,一个人体——也就是那美德、智慧、力量的寄托之所,被像西瓜似地给轻易戳穿了。瑞典人惊讶万分地大叫一声,倒了下来。

两个商贾和那个地方检查官一定是当即慌慌张张地退走了。侍者浑身瘫软地搭着椅子扶手,蹬着杀人凶手的眼睛。

“亨利,”杀人凶手说,一面在柜台围杆下面挂着的毛巾上擦净刀子,“告诉他们到哪儿找我。我在家里等着。”说完便走了。过了片刻,侍者跑到街上,在暴风雪里大声呼救,更要紧的是找人作伴。

瑞典人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酒店里,眼睛直瞪着现金收入纪录机顶上一行可怕的题跋:“这里纪录着你应付的代价。”

数月后,达科他边界附近的一个小牧场里,牛仔正在火炉上煮猪肉,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东部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信件报纸。

“喂,”东部人马上说,“杀死瑞典人的那家伙被判了三年。不算重,对不?”

“判了?三年?”牛仔一面提起那锅猪肉,一面在捉摸这消息。“三年,不算重。”

“不重,判得很轻,”东部人回答,一面松开马刺的扣环。“罗姆珀好像有不少人同情他。”

“假使那个侍者是个好样的,”牛仔若有所思地说,“他早该插手,从一开始拿酒瓶敲一下那荷兰佬的脑袋,就不会发生这起凶杀案了。”

“是的,当时有上千种可能,”东部人尖刻地说。

牛仔把肉锅放回火上,但还在继续阐述他的哲理。“事情有点滑稽,对不?他要是没说约尼作弊,这阵子还活着呢。他真是傻透了。打牌是为了娱乐,又不是为了赌钱。我看他是疯了。”

“我为那个赌徒感到惋惜,”东部人说。

“噢,我也一样,”牛仔说。“杀那种人根本不值得判刑。”

“要是一切都很公正的话,瑞典人也许不会被杀。”

“不会被杀?”牛仔嚷道。“一切都很公正?噢,难道不是他自己说约尼作弊,像蠢驴一样胡来的吗?后来到了酒店,难道不是他自己走上前去送死的吗?”牛仔这一席争辩,气得东部人勃然大怒。

“你是个蠢材!”东部人恶狠狠地嚷道。“你这头蠢驴比瑞典佬还蠢一千倍。现在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让我给你透个风。听着!约尼的确作弊了!”

“约尼,”牛仔茫然地说。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又坚定地说:“哼,不会的。当时打牌只是为了开心罢了。”

“不管是不是为了开心,”东部人说,“反正约尼是作弊了。我亲眼看见的。我知道他搞鬼。我亲眼看见的。我当时缺乏勇气,不肯挺身而出。我让瑞典人独自与约尼搏斗。而你呢——你只会在那儿吹吹擂擂,摩拳擦掌。还有老斯卡利呢!我们大家都有份儿!那可怜的赌徒根本就不是个主犯,他只是个从犯罢了。凡是罪孽,总是合伙干的。我们五个人合伙杀了这个瑞典人。一般说来,一起凶杀案总要牵扯到十来个以至几十个女人,而这个案子只牵扯到五个男人——你,我,约尼,老斯卡利,还有那个愚蠢的倒霉的赌徒,他只不过在一次人类行动的高潮中出场,结果承受了全部的惩罚。”

牛仔给刺痛了,心里不服气,只能对着这迷雾般的神秘理论,盲目地高声抗议:“可我却什么也没干,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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